【摘要】漢語“現象”出自《周易》“見象”(“見”讀為“xiàn”),對應于西語的“phenomenon”或“appearance”,代表著中國哲學的“現象”觀念:(1)形下實體的本質的顯現;(2)形上本體的顯現。但這些都是前現象學的“現象”觀念。《周易》對應于現象學“現象”觀念的,并不是“見象”的觀念,而是“觀無”之“觀”的觀念,實質是本真的生活情感的顯現。
【關鍵詞】現象;見象;本質的顯現;本體的顯現;觀無之觀;本真情感的顯現
用漢語的“現象”這個詞語去翻譯西語的“phenomenon”或“appearance”而得到人們的廣泛接受,這是有道理的,因為兩者之間確實存在著對應性,盡管這種對應并非等同。[①] 漢語“現象”出自《周易·系辭上傳》:“見乃謂之象”、“天垂象,見吉兇”。[②] 這兩個“見”都讀為“現”(xiàn)。而漢字“現”則產生得很晚,東漢許慎的《說文解字》尚無“現”字;直到中古的《廣韻》才說:“現,俗‘見’字。”[③] 顯然,《廣韻》是將“現”視為“見”(xiàn)的俗體字。換言之,漢語的“現象”本作“見象”。因此,本文討論的《周易》“見象”,即中國哲學中的“現象”觀念。
漢字“見”自古有兩讀:讀作“jiàn”,對應于西語“see”;讀作“xiàn”,今作“現”,對應于西語“show”或“appear”。讀作“jiàn”的“見象”,不是一個詞語,而是一個動賓短語,顯然是指的形下的主體的一種行為,這不屬于本文考察的內容。[④] 本文討論讀作“xiàn”的“見象”,亦即“現象”,有兩種不同的用法,代表了中國哲學的“現象”觀念:(1)形下實體的本質的顯現;(2)形上本體的顯現。但兩者都是前現象學的(pre-phenomenological)現象觀念,這是與西方哲學史上的情況一致的。[⑤]《周易》對應于現象學的“現象”觀念的,并非“見象”的觀念,而是“觀無”之“觀”的觀念。
一、見(xiàn)1:形下實體的本質的顯現
《易傳》的“見象”(現象)觀念,其表達方式為“見X”,這個“X”是一個存在者,首先是一個形而下的存在者。因此,“見象”通常首先是指的某種形下實體的本質的顯現,即是一個實體作為客體而向主體呈現出來的現象。這顯然屬于認識論層級的問題,即是在“本質-現象”和“主體-客體”架構下的現象觀念,亦即前現象學惡現象觀念。
(一)“見象”乃是形下實體本質的顯現
在整部《周易》中,“見象”最先出現在古經六十四卦的第一卦《乾卦》的筮辭中:
初九:潛龍勿用。九二:見龍在田。利見大人。……九五:飛龍在天。利見大人。……用九:見群龍無首,吉。[⑥]
這里談到了兩種實體的“見”(現):“龍”和“大人”。《周易》古經的時代,將人分為幾等:小人、君子、大人。“大人”即后世所說的“圣人”,是指的天子,用“龍”來比喻;[⑦]“君子”是指的貴族,尤指諸侯國君;其余則是“小人”。在中國傳統文化中,作為天子的圣人是以龍來象征的,所以《乾卦》談“龍”;但天子亦有其國,如周天子自有周國,故九三爻亦談“君子”。但不論是小人、君子,還是大人,都是形而下的存在者。
《乾卦》整卦是用龍的由“潛”到“見”(現)來象征圣人的由“隱”到“見”(現)的過程:“潛龍勿用”、“見龍在田”、“日乾夕惕”、“或躍在淵”、“飛龍在天”、“亢龍有悔”。所以,《易傳》解釋“潛龍勿用”:
“潛”之為言也,隱而未見(現),行而未成,是以君子弗用也。[⑧]
孔穎達解釋“潛龍勿用”:“圣人雖有龍德,于此時唯宜潛藏,勿可施用。”所謂“龍德”,是說圣人具有天子的德性,亦即具有某種作為主體性存在者的實體的本質。但是,這種德性本質是看不見、摸不著的,除非“現”出來,亦即“見象”(現象)。
那么,大人、君子如何“見象”?最重要的是兩種形式,即言與行:
子曰:“君子居其室,出其言善,則千里之外應之,況其邇者乎?居其室,出其言不善,則千里之外違之,況其邇者乎?”言出乎身,加乎民;行發乎邇,見(現)乎遠。言行,君子之樞機,樞機之發,榮辱之主也。言行,君子之所以動天地也,可不慎乎?[⑨]
《周易》作者認為,在“言”與“行”二者之中,“言”是更為重要的:
爻象動乎內,吉兇見(現)乎外,功業見(現)乎變,圣人之情見(現)乎辭。[⑩]
這里的“圣人之情”,即是“圣人之意”,體現了圣人的德性本質。《易傳》記載:
子曰:“書不盡言,言不盡意。”然則圣人之意,其不可見乎?子曰:“圣人立象以盡意,設卦以盡情偽,系辭焉以盡其言,變而通之以盡利,鼓之舞之以盡神。”[11]
以上這兩段話的對應關系如下:
這里包含著兩層“見象”:圣人之意顯現于《周易》的卦爻象、卦爻辭;卦爻象的變動(內)顯現于卦爻辭的吉兇判斷(外)。
再看《屯》《兌》兩卦的例子:
屯見(現),而不失其居。……兌見(現),而巽伏也。[12]
韓康伯注:“屯利建侯,君子經綸之時;雖見而磐桓,利貞不失其居也”;“兌貴顯說(悅),巽貴卑退”。屯卦的“君子”之“見”(現)是“建侯”,可見是指的“侯”即諸侯這樣的形下實體;兌卦之“兌”意思是“說”(悅),其《彖傳》說“說以先民,民忘其勞;說以犯難,民忘其死”,孔穎達解釋為“人君以恩惠養民,民無不說(悅)也”,可見同樣是指的“人君”亦即諸侯這樣的形下實體。
由此,我們得到《周易》“見象”在形下意義上的一般公式:
形下的實體的本質→現象
這顯然是基于“本質-現象”這樣的觀念架構的,即是前現象學的現象觀念。
(二)“見象”是客體向主體的顯現
形下實體本質的現象,是在向誰顯現?就傳統的、前現象學的現象觀念而論,所謂“現象”,其實是客體向主體的顯現。這在中西哲學其實都是一樣的。換句話說,正是由于形下實體的“見(xiàn)象”(現象),主體才能“見(jiàn)象”,于是才有“主-客”架構下的認識論。這個道理,《易傳》有所揭示:
天垂象,見(現)吉兇,圣人象之。[13]
這里的兩個“象”字,含義不同:“天垂象”之“象”(名詞)是指的本體的顯現(詳下);而“圣人象之”之“象”(動詞)則是指的圣人的創作,其結果是《周易》文本的卦象、爻象。圖示如下:
天(本體)————→(現象)吉兇(客體)————→圣(主體)
↑ ↑
垂象(顯現)←——————— 象之(卦爻)
具體來說:
圣人有以見(jiàn)天下之賾,而擬諸其形容,象其物宜,是故謂之“象”;圣人有以見(jiàn)天下之動,而觀其會通,以行其典禮,系辭焉以斷其吉兇,是故謂之“爻”。[14]
這里的“象”就是指的圣人創作的《周易》卦象、爻象。此“象”并非圣人所“見”(jiàn);圣人所見的乃是“天下之賾(zé)”、“天下之動”,即眾多的形而下的現象,然而圣人能夠由此“觀其會通”,從而把握作為本體的易道。
可見“見象”(現象)的意義其實同時適用于形下的實體和形上的本體,只不過此時的形上本體已成為主體的認識對象,即已經被形下化。這正是傳統“本體論”(ontology)哲學的吊詭之處:形上的本體降格為形下的客體。
由此,我們得到一個一般的公式:
實體 →(現象)見象(客體)→ 主體
關于這個問題,我曾撰文指出:
這個前現象學的“現象”概念是特別有意思的:“現象”這個詞語隱藏著西方哲學兩千年來的全部秘密。我們來看一個圖示:
本體論 --→ | ←-- 認識論 | ||
S1 ——————--→ A=O ——————--→ S2 | |||
(substance) | (appearance = object) | (subject) | |
這里的“現象”具有雙重意義:對于本質、本體、實體S1(substance)來說,它是現象A(appearance),這就是傳統本體論的“本質-現象”架構;對于主體S2(subject)來說,它是對象、客體O(object),這就是傳統認識論的“主-客”架構。中間的那個“A=O”是最關鍵的:現象即是對象。西方哲學從古代的本體論到現代的認識論轉向,只不過是這個總體結構的展開,其實就是“現象”概念固有的預設蘊涵的展開。[15]
二、見(xiàn)2:形上本體的顯現
上引“天垂象,見吉兇”,本來是說的本體由顯現而成為現象:
天生神物,圣人則之;天地變化,圣人效之;天垂象,見(現)吉兇,圣人象之。[16]
撇開圣人不談,這里呈現的乃是這樣一種架構:一方是“天”或“天地”,這是本體、萬物的終極本質;一方是“物”及其“變化”和“吉兇”之“象”,這是現象。這就是說,《易傳》的“見象”(現象)有時又指的形上本體的顯現。這顯然屬于本體論層級的問題。
《易傳》有時用“天”指稱本體:“乾元用九,乃見(現)天則。”[17] 有時則用“天地”指稱本體:“復,其見(現)天地之心乎?”[18] 所謂“天地”,在《周易》里又叫“乾坤”:
天尊地卑,乾坤定矣。……在天成象,在地成形,變化見(現)矣。……乾知大始,坤作成物。乾以易知,坤以簡能。……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。[19]
闔戶謂之坤,辟戶謂之乾;一闔一辟謂之變,往來不窮謂之通;見(現)乃謂之象,形乃謂之器;制而用之謂之法,利用出入、民咸用之謂之神。[20]
乾坤毀,則無以見易;易不可見,則乾坤或幾乎息矣。[21]
所謂“乾坤”,就是“陰陽”。《易傳》說:“昔者圣人之作《易》也,……觀變于陰陽而立卦”;“昔者圣人之作《易》也,……立天之道,曰‘陰’與‘陽’”。[22] 又說:“陰陽合德而剛柔有體,以體天地之撰……”[23] 又說:“一陰一陽之謂道”;“形而上者謂之道,形而下者謂之器”。[24] 這就是說,“陰陽”作為“形而上者”,乃是“有體”的,即是本體。
此本體顯現為現象,并非一蹴而就,而有一個從“微”到“顯”的過程,這體現在《周易》之中:“夫《易》,彰往而察來,而微顯闡幽。”[25]“微顯闡幽”意謂“顯微闡幽”或者“微顯幽闡”,即讓“微”更顯著地顯現出來。這種“微”,又叫“幾”:“幾者,動之微,吉之先見(現)者也。”[26]《周易》的意義就是:“夫《易》,圣人之所以極深而研幾也”[27];“知至至之,可與幾也”[28];“君子見幾而作,不俟終日;……君子知微知彰,知柔知剛,萬夫之望”[29]。
三、《周易》“見象”的前現象學性質
以上兩節討論表明,整部《周易》,不論戰國時期的大傳《易傳》、還是西周時期的古經《易經》,其所謂“見”,不論“jiàn”、還是“xiàn”,都是存在者化的,沒有前存在者的現象觀念;換句話說,沒有相當于現象學的現象觀念。
為什么會這樣?這與《周易》其書的產生時代密切相關,這個時代即中國的“軸心期”[30]。我們知道,不論中西,軸心期是哲學形而上學的建構時期,而哲學形而上學的建構所伴隨的就是海德格爾所說的“遺忘存在”,從而建構起了前現象學的、存在者化的“本體-現象”或“本質-現象”的觀念架構。
中國的軸心期,通常認為是春秋戰國時期。但在我看來,這個時期可以上溯到西周,其典型標志,即所謂“絕地天通”。“絕地天通”最初出自《今文尚書·周書·呂刑》所記載的周穆王(前1054年-前949年)的說法,[31] 后來又有《國語·楚語下》所記載的春秋晚期楚昭王的大夫觀射父所做的更為詳盡的陳說。[32] 所謂“絕地天通”,簡而言之,就是截斷天與地、神與人之間原來的渾然一體的聯系,亦即天地分離、人神分離。對此,我曾撰文加以分析:
表面看來,這里所追溯的是帝舜時代,三苗作亂,帝舜于是命重(實指“羲”,相傳為重、少昊氏之后)司天、而治神,命黎(實指“和”,相傳為黎、高陽氏之后)司地、而治人,以使天地相隔,人神相分。而實際上,這是西周時期的觀念。……從觀念史的角度看,我們所經歷的實際乃是這樣三個觀念時代:
①前原創期:人神雜糅——形而上學之前的時代(西周以前)
②原創時期:絕地天通——形而上學的建構時期(西周春秋戰國時期)
③后原創期:人神異業——形而上學統治的時代(漢代以來)[33]
這種“絕地天通”觀念,在更早的周公(約前1100年-前?年)那里有另外一種表達:
周公正式割斷了人神之間的血緣紐帶,認為:“皇天無親,惟德是輔。”[34] 但是,例如,商人本來卻自以為是與神有血親關系的,這在《詩經·商頌·玄鳥》里有具體記載:“天命玄鳥,降而生商,宅殷土芒芒;古帝命武湯,正域彼四方。”[35] 詩中“帝”即“天”,他之所以授命于商,是因為商人乃是他自己的血親嫡系:“高辛氏之妃,有娥氏女簡狄,祈于郊禖。鳦遺卵,簡狄吞之而生契。其后世遂為有殷氏,以有天下。”[36] 此玄鳥之卵,即象征天帝之精,授于簡狄,而生商之祖契。這本來是商人對其“天命”的本源的領悟,卻是基于當時普遍的人神共在觀念的:在前原創期的遠古觀念中,人神之間不是異在的關系,而是共在的關系。人、神、半人半神的英雄,他們不分彼此、融洽和諧地共同生活著。而在進入原創時期以后,人神之間的這種關系發生了根本變化:人神關系疏離了(estranged)、異化了(alienated)。唯因人、神之間的這種疏離、異化,才需要“亨”——溝通人神。表達這種人神需要溝通的觀念的《周易》形成于周初,這絕非偶然:此時中國進入了原創時期、亦即“絕地天通”的時代。
“絕地天通”觀念所象征的不僅是人與神的隔絕,它實質上是人與人的隔絕。這種隔絕表現為“別”:天地有別,人神有別,男女有別,夫婦有別,父子有別,君臣有別,上下有別,等等。這一系列的“別”,也就是“禮”,即所謂“禮以別異”。它首先是天地之別:“禮者,天地之序也。”[37] 而最終則是人與人之別:“禮者,……貴賤賢不肖之所以別也。”[38] 人們將“制禮作樂”歸之于周公,這也不是偶然的:禮制的建構,正是進入原創時期的西周的事情。“禮以別異”表明這種“別”的前提是“異”,亦即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異化(alienation):不僅神、而且人本身,已經蛻變為人的異己者、陌生者、他者。這種異化之所以發生,是因為天、地、人、神都被存在者化、對象化、器物化了。[39]
這種“絕地天通”、“制禮作樂”的觀念轉變,在《禮記·禮運》中也有記載:最初是無“禮”、無“別”的“大同”之世;后來才進入有“禮”、有“別”的“小康”之世,于是“大人世及以為禮,……禮義以為紀,以正君臣,以篤父子,以睦兄弟,以和夫婦,以設制度,……未有不謹于禮者也”。[40]
正是在這種時代背景下,《周易》——不論《易經》還是《易傳》,其“見象”(現象)觀念都已經存在者化,即是前現象學的現象觀念。
四、《周易》之“觀”:現象學意義上的本真情感的顯現
那么,中國古代是否存在著可以對應于現象學的現象觀念呢?為此,我們顯然必須回溯到《周易》之前的觀念中。
我們發現,前存在者性的、非存在者化的“見”,其實在“觀”的觀念之中。根據音韻學,漢語的“見”(音標/kian/)與“觀”(音標/kuan/)是同源詞。兩者的區別在于:“見”一定是看到了;而“觀”則不一定看到,既可以“觀物”,也可以“觀無”。[41]
這種“觀無”的觀念,依稀保存在《周易》古經中。例如《觀卦》:
觀:盥而不薦,有孚颙若。[42]
此所謂“觀”,指宗廟祭祀活動中的觀禮。王弼注:“王道之可觀者,莫盛乎宗廟。宗廟之可觀者,莫盛于盥也;至薦,簡略不足復觀。故觀盥而不觀薦也。”[43] 這就是說,所觀的乃是宗廟祭祀活動。然而王弼的解釋是有問題的,他認為,之所以“觀盥而不觀薦”,乃是由于盥“盛”、而薦“簡略”。漢儒已有這種說法,李鼎祚《集解》引馬融:“此(盥)是祭祀盛時;及神降薦牲,其禮簡略,不足觀也。”[44] 后世大都采取這種說法:禮儀盛大,則足以觀;禮儀簡略,則不足觀。這簡直就是湊熱鬧的意思了!
其實,“盥”與“薦”作為祭祀活動的先后程序,很難說哪一個更“盛”、哪一個更“簡略”。所謂“薦”,即向神進獻食物。[45] 而“盥”,則有不同的理解。李鼎祚《集解》引馬融:“盥者,進爵灌地,以降神也。”[46] 但朱熹卻認為:“盥,將祭而潔手也。”[47] 馬融解為“降神”,是已經開始祭;而朱熹解為“潔手”,是“將祭”而尚未開始祭。我們從“盥”字的字形來看,應以朱熹所說為是。《說文》:“盥,澡手也。從臼(案:象雙手之形)水臨皿。”這其實就是今天俗話所說的“洗手”,而非馬融所說的“進爵灌地”。據此,我們更不能說盥“盛”、而薦“簡略”。正式祭祀之前,先把手洗干凈,這談不上什么“盛”,不過是準備“薦”而已。朱熹指出:“薦,舉酒食以祭也。”[48] 這是正式的祭祀活動,我們決不能說它不“盛”、反倒“簡略”。
那么,《周易》為什么主張“觀盥而不觀薦”呢?難道說,祭祀之前的洗手,竟然比正式的祭祀還更值得看嗎?我們注意到,王弼盡管解釋有誤,但他引用了孔子的一句話,卻很精當:
禘,自既灌而往者,吾不欲觀之矣![49]
禘是一種祭祀,既祭始祖、又祭上帝。例如魯國的禘祭,既祭周公、又祭文王(上帝)。朱熹《集注》引趙伯循:“禘,王者之大祭也。王者既立始祖之廟,又推始祖所自出之帝,祀之于始祖之廟,而以始祖配之也。”[50] 而“灌”,朱熹認為:“灌者,方祭之始,用郁鬯之酒灌地,以降神也。”這跟上述他對《易·觀》之“盥”的解釋是自相矛盾的,而是采取了何晏的說法:“灌者,酌郁鬯灌于太祖,以降神也。”[51] 其實,此處的“灌”與《易·觀》之“盥”是一個意思。“灌”本是河流之名;[52] 這里是假借字,“灌”就是“盥”,即“澡手”(洗手),而非“進爵灌地”。所謂“既灌而往者”就是“既盥而往者”;“吾不欲觀之矣”正是《易·觀》“觀盥而不觀薦”的意思。
那么,孔子為什么說“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觀之”呢?何晏認為:“既灌之后,列尊卑,序昭穆;而魯逆祀,躋僖公,亂昭穆,故‘不欲觀之矣’。”[53] 朱熹《集注》引趙伯循之說,雖與何晏之說略有差異,但也認為是因為魯祭非禮:“成王以周公有大勛勞,賜魯重祭,故得禘于周公之廟,以文王為所出之帝,而周公配之,然非禮矣。”[54] 這樣的解釋,實在過于勉強。試問:孔子既然“不欲觀”那“既灌而往”的非禮之祭,為什么卻要“觀”那為此非禮之祭做準備的“灌”呢?無論怎樣解釋這個“灌”字,“潔手”也好、“進爵降神”也罷,孔子之所以只觀“灌”、不觀“薦”,都不可能是因為魯祭非禮的緣故,否則不合情理。而朱熹則曲為之解:“蓋魯祭非禮,孔子本不欲觀;至此而失禮之中,有失禮焉,故發此嘆也。”[55] 其意是說:孔子本來連“灌”也都“不欲觀”。然而,孔子既然本“不欲觀”,為什么偏又“觀”了呢?顯然,傳統的解釋都是不能令人信服的。
其實,孔子說他“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觀之”,這話恰恰表明了“灌”本身正是他“欲觀”的。那么,孔子又為什么欲觀“灌”或“盥”、而不欲觀“既灌而往者”的“薦”呢?這顯然是由于“盥”與“薦”之間有某種不同之處。這種不同之處不僅僅在于“盥”(潔手)是尚未開始正式祭祀、而“薦”(進獻食物)則是已經開始祭祀,而是另有深意。
再看《周易·觀卦》卦辭“盥而不薦,有孚颙若”,兩句話之間是有因果關系的:因為“盥”是“有孚颙若”、而“薦”不是,所以“觀盥而不觀薦”。《周易》筮辭“有孚”意謂“有信”,孔穎達解釋:“孚,信也。”但他對“颙若”的解釋是不夠確切的:“颙是嚴正之貌”;“言下觀而化,皆孚信,容貌儼然也”。[56] 其實,“颙”是“大”的意思:“颙,大頭也”[57];引伸為“大”。“若”是形容詞的詞尾,也作“如”、“然”。“颙若”就是“大大地”、“極為”、“非常”等等,形容“孚”亦即“信”的程度。“有孚颙若”是說:極為誠信。這是說的禘祭中的誠信,即對“祖”與“帝”的誠信,也就是通常所說的“虔誠”。《易·觀》卦辭意在“強調祭祀不在乎禮之厚,而在乎心之誠”[58]。《易·革》也有一句爻辭,意思與此類似:“大人虎變,未占有孚。”尚且“未占”,便已“有孚”,正如這里的尚且未“薦”,便已“有孚颙若”。
顯然,孔子那番話的意思是:在禘祭中,“灌”或“盥”是非常虔誠的;而“自既灌而往者”如“薦”,則未必是虔誠的。孔子看重的不是祭祀禮品的豐盛,而是祭祀情感的虔敬、虔誠、誠信。孔子在另一處也表達了對祭禮的相同看法:“林放問禮之本。子曰:‘大哉問!禮,與其奢也,寧儉;喪,與其易也,寧戚。’”[59]“禮之本”就是“禮之質”,即是祭禮的實質,朱熹解釋:“儉者,物之質;戚者,心之誠。”[60] 孔子的意思:禮品,與其“奢”,不如“儉”;禮數,與其儀式之“易”(整治),不如情感之“戚”(哀傷)。顯然,孔子看重的不是禮的形式,而是禮的實質,即對祖先的情感。同類例子,孔子說過:“居上不寬,為禮不敬,臨喪不哀,吾何以觀之哉?”[61] 所謂“臨喪不哀,吾何以觀之哉”是說:在喪禮中,不論所“薦”的禮品多么豐盛,如果沒有哀傷的情感,那還有什么可觀的呢!
這就回到了儒學的大本大源:本真的情感。
回到《易·觀》之“觀”的實質問題上來:王弼所說的“觀盥而不觀薦”是說所觀的不是“薦”,而是“盥”,即是說,所“觀”的是情感。這種本源性的“觀”,乃是“觀情”。但“情”并不是“物”,即不是什么“東西”,不是“存在者”,而是“無物”、“無”,即“存在”。《老子》也說:“萬物并作,吾以觀復”、“復歸于無物”[62]。在“無物”的意義上,“情”乃是“無”。在這種意義上,《易》“觀”之“觀情”,也就是“觀無”。[63] 例如上文所談的孔子欲“觀”禘前之“灌”,似乎是在“觀”洗手,即是在“主-客”架構下的一種對象性的“觀”;但實際上,洗手有什么“可觀”的呢?其實,對于孔子來說,洗手是他“視而不見”的;他所“觀”而“見”之的,是對祖先的情感。而這種情感不是任何意義上的物,不是存在者。因此,在這種本源之觀中,無物存在。這就是“無所觀之觀”——“觀無”。
或許有人會問:情感這樣的無形之“無”如何能被“觀”到呢?這就是我所說的“生活領悟”[64]。本源性的生活領悟并不是認識論的事情,即既不是“感性認識”,也不是“理性認識”。這種領悟根本就不是認識,因為凡是認識都是在“主-客”架構下進行的,而主與客都是“存在者”,都是“物”;而生活領悟則是在“無物”的層級上、先于任何“物”的本源情境中的事情。恰恰在這種領悟中,物、存在者的生成才是可能的,這就是《中庸》講的“不誠無物”,而誠能夠“成己”、“成物”。這種本源之觀固然是一種“看”,但并不是認識論意義上的“觀看”、“觀察”,甚至也不是胡塞爾所謂“現象學的看”,因為“現象學的看”,其所“觀”者是純粹先驗意識,海德格爾仍將其歸結為主體性存在者的事情。[65] 而在本源之觀中,我們是在領悟著生活情感,領悟著作為存在的生活。
總之,《周易》可以對應于現象學“現象”觀念的,并不是“見象”的觀念,而是“觀無”之“觀”的觀念,其實質是本真的生活情感的顯現。
[①] 參見黃玉順:《愛與思——生活儒學的觀念》,四川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,第一講,“一、等同與對應:定名與虛位”,第4-8頁。
[②]《周易》:《十三經注疏·周易正義》,[魏]王弼、[晉]韓康伯注,[唐]孔穎達等正義,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。
[③]《廣韻》: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影印本。此書乃隋朝陸法言所撰《切韻》,唐朝孫愐改編為《唐韻》,宋朝陳彭年、丘雍等改編為《大宋重修廣韻》,簡稱《廣韻》,乃是中古時代韻編辭書的代表。
[④] 例如古經部分的:“勿用取女,見金,夫不有躬”(《蒙卦》);“往見吝”(《蠱卦》);“見惡人無咎”、“見輿曳”、“見豕負塗”(《睽卦》);“有攸往見兇”(《姤卦》);“不見其妻”(《困卦》);“不見其人”(《艮卦》);“日中見斗”、“日中見沬”(《豐卦》);大傳部分的:“觀其所感,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”(《咸彖傳》);“見險而能止,知矣哉”(《蹇彖傳》);“君子以見善則遷”(《益象傳》);“君子以成德為行,日可見之行也”(《乾文言》);“離也者,明也,萬物皆相見,南方之卦也”(《說卦傳》);“仁者見之謂之仁,知者見之謂之知”(《系辭上傳》);……等等。
[⑤] 所謂“前現象學”(pre-phenomenology)是指的軸心時期以來、到現象學創立之前的觀念,其特征就是存在者化的“本質-現象”和“主體-客體”的觀念架構。
[⑥]《周易·乾卦》筮辭。
[⑦]《周易正義》釋“潛龍勿用”:“言于此潛龍之時,小人道盛,圣人雖有龍德,于此時唯宜潛藏,勿可施用,故言‘勿用’。”
[⑧]《周易·乾文言傳》。
[⑨]《周易·系辭上傳》。
[⑩]《周易·系辭下傳》。
[11]《周易·系辭上傳》。
[12]《周易·雜卦傳》。
[13]《周易·系辭上傳》。
[14]《周易·系辭上傳》。
[15] 黃玉順:《愛的觀念:儒學的奠基性觀念》,《求是學刊》2008年第4期,見《儒家思想與當代生活——“生活儒學”論集》,光明日報出版社2009年版,第6-7頁。
[16]《周易·系辭上傳》。
[17]《周易·乾文言傳》。
[18]《周易·復彖傳》。
[19]《周易·系辭上傳》。
[20]《周易·系辭上傳》。
[21]《周易·系辭上傳》。
[22]《周易·說卦傳》。
[23]《周易·系辭下傳》。
[24]《周易·系辭上傳》。
[25]《周易·系辭下傳》。
[26]《周易·系辭下傳》。
[27]《周易·系辭上傳》。
[28]《周易·乾文言傳》。
[29]《周易·系辭下傳》。
[30] 參見雅斯貝斯:《歷史的起源和目標》,華夏出版社1989年版,第1-18頁。
[31]《尚書》:《十三經注疏·尚書正義》,北京: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版。
[32]《國語》:[春秋]左丘明撰,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。
[33] 黃玉順:《絕地天通:天地人神的原始本真關系的蛻變》,《哲學動態》2005年第5期,見《面向生活本身的儒學——黃玉順“生活儒學”自選集》,成都:四川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,第112頁。這里所謂“原創期”,略相當于雅斯貝爾斯所謂“軸心期”,即是人類開始建構理性的哲學形而上學的時期。參見黃玉順:《面向生活本身的儒學——黃玉順“生活儒學”自選集》,第38-40頁。
[34]《尚書·蔡仲之命》。
[35]《詩經》:《十三經注疏·詩經正義》,北京: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。
[36] 朱熹:《詩集傳·商頌·玄鳥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。
[37]《禮記·樂記》。
[38]《韓非子·解老》。《韓非子》:《諸子集成》本,中華書局1957年版。
[39] 黃玉順:《絕地天通:天地人神的原始本真關系的蛻變》,《哲學動態》2005年第5期。
[40]《禮記》:《十三經注疏·禮記正義》,北京: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。
[41] 參見黃玉順:《論“觀物”與“觀無”——儒學與現象學的一種融通》,《四川大學學報》2006年第4期,見《儒學與生活——“生活儒學”論稿》,四川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,第110-128頁;英文本On “Viewing Things” and “Viewing Nothing”,見Frontiers of Philosophy in China,2008年第3卷第2期。
[42]《周易·觀卦》。
[43]《周易正義·觀》。
[44] 李鼎祚:《周易集解·觀》。《周易集解》,陳德述整理,巴蜀書社1991年版。
[45] 孔穎達《周易正義·觀》:“薦者,謂既灌之后,陳薦籩豆之事。”
[46] 李鼎祚:《周易集解·觀》。
[47] 朱熹:《易本義·觀》。《周易本義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。
[48] 朱熹:《易本義·觀》。
[49]《論語·八佾》。《論語》:《十三經注疏·論語注疏》,北京: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。
[50] 朱熹:《論語集注·八佾》,《四書章句集注》,北京:中國書店《四書五經》本,上冊,1985年,第2版。
[51]《論語注疏·八佾》。
[52] 許慎:《說文解字·水部》:“灌,水出廬江雩婁北入淮水。”
[53]《論語注疏·八佾》。
[54] 朱熹:《論語集注·八佾》。
[55] 朱熹:《論語集注·八佾》。
[56]《周易正義·觀》。
[57] 許慎:《說文解字·頁部》。
[58] 黃玉順:《易經古歌考釋》,成都:巴蜀書社1995年版,第100頁。
[59]《論語·八佾》。
[60] 朱熹:《論語集注·八佾》。
[61]《論語·八佾》。
[62]《老子》第十六章、第十四章。《老子》:王弼本,見《王弼集校釋》,樓宇烈校釋,中華書局1980年第1版。
[63] 黃玉順:《論“觀物”與“觀無”——儒學與現象學的一種融通》,《四川大學學報》2006年第4期
[64] 黃玉順:《愛與思——生活儒學的觀念》,第37-40、101-104頁。
[65] 參見海德格爾:《哲學的終結和思的任務》,載《面向思的事情》,陳小文、孫周興譯,商務印書館,1999年第2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