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中庸”的思想,起源于上古時代。《論語•堯曰》記載,堯禪位于舜,舜禪位于禹,唯一告誡的話是,一定要做到“允執其中”,允是信的意思。傳位者說:如不真誠地實踐中道,四海的百姓窮困,你的祿位就會永絕。使用、奉行“中”道,是圣王相授受的經國大道。《尚書》之《周書》中,有《洪范》與《呂刑》兩篇,都提倡中道。《洪范》高揚“三德”,以正直為主,有剛有柔,求得剛柔相濟的中正平和。《洪范》的“皇極”,即是“無偏無陂(頗),遵王之義……無偏無黨,王道蕩蕩;無黨無偏,王道平平;無反無側,王道正直;會其有極,歸其有極”的政治哲學智慧。所謂“極”,原指房屋的大梁,乃房屋中最高最正最中的重要部件,引伸為公平正直、大中至正的標準。
一、中與庸,孔子的中庸思想
(一)中與庸。什么是“中”?什么是“庸”?什么是“中庸”?
“中”字的本義,有幾種說法:象射箭中靶的形狀;立木表測日影的正昃;象旗子,氏族首領立旗于中,以聚四方之人等。《說文》:“中,內也。從口∣,上下通。”這個“中”字,相對于“外”來說是“內”,里面;在方位上,相對于四周來說是等距離的“中心”;在程度上,是相對于上等與下等的中等;在過程中,是相對于全程來說的“一半”;而相對于“偏”來說,那就是“正”,不偏不倚。段玉裁指出,“中”是相對于“外”,相對于“偏”來說的,同時又是指“合宜”的意思。我們今天講的“中庸”之“中”,即是指適中,正當,恰如其分、不偏不倚、無過無不及的標準。
“庸”字的本義,也是眾說紛紜。有人說是大鐘,通“鏞”;有人說是城,通“墉”;有人說是勞義,通“傭”;有人說是功義,以鐘記功等。“中庸”之“庸”有三個意思:第一,何晏講是“常”,程子講“不易之謂庸”,即恒常而不易之理,變中不改變的道理;第二,朱子講是“平常”,即平凡、平常之德,徐復觀講是每個人所應實踐、所能實現的行為;第三,《說文》:“庸,用也。”就是運用。鄭玄講,《中庸》這篇文章,是記中和之用的。
(二)孔子論中庸。在孔子那里,中庸既是道德修養的境界,又是一般的思維方法論。
首先,我們看修養的境界。孔子說:“中庸之為德也,其至矣乎!民鮮久矣。”(《論語•雍也》)“中庸”是道德修養的最高境界,一般人很難達到。
“子貢問:‘師與商也孰賢?’子曰:‘師也過,商也不及。’曰‘然則師愈與?’子曰:‘過猶不及。’”(《先進》)師是顓孫師,即子張。商是卜商,即子夏。從性格上來說,子張處事有點過頭,子夏處事有些趕不上,孔子回答子貢說,過分和趕不上同樣不好。孔子稱贊“中行”之士。“子曰:‘不得中行而與之,必也狂狷乎!狂者進取,狷者有所不為也。’”(《子路》)狂者一意向前,是豪邁慷慨之士,心地坦然。狷者毫不茍取,不要不義之材,個性獨立又有修養。孔子說,實在是找不到言行合乎中道的人交朋友,那一定要交狂狷之士做朋友呀!進取的狂者與有操守的狷者都很不錯,但還不是第一等人,第一等人是綜合了兩者之優長的中行之士。孔子的弟子說孔子“溫而厲,威而不猛,恭而安”(《述而》),這是性情上的中道,也是修養的境界。
中庸之道不是不要原則,不是迎合所有的人,那是滑頭主義的“鄉愿”。孔子批評這種無原則的滑世主義,說:“鄉愿,德之賊也。”(《陽貨》)有人說儒家、孔子及其道德論是“鄉愿”,說中庸之道是折衷主義、茍且偷生,當然是毫無根據的說法。
其次,我們再看一般方法論。孔子的“中庸”又是普遍的方法學。
《禮記•中庸》引孔子的話說:“君子中庸,小人反中庸。君子之中庸也,君子而時中。”這里提出了“時中”的問題。孔子是“圣之時者”,最有時間意識,不舍晝夜,自強不息。“時中”的意思是隨時制宜,隨時符合標準。例如,一個士人為諸侯所用,絕不違背做人的原則,可以當官就當,不可以當官就不當,可以做久就做久,不可以就趕快離開。當行則行,當止則止,關鍵是要保持獨立人格與節操。如果一定時空條件下的“禮”是標準與原則的話,“時中”的要求是指人的行為與時代的要求相符合。“立于禮”,符合禮,不是機械地拘執僵死的教條、規范。
孔子最早提出了“權”的概念。“權”是稱物之錘,民間說的“稱錘”、“稱砣”。權然后知輕重。這里用作動詞,指權衡,即在道的原則下通權達變,強調動態的平衡統一,原則性與靈活性的統一。“中庸”不是線段的中點,不是僵死的,而是動態的、有彈性的標準。
孔子有“叩其兩端而竭焉”的方法(《子罕》),即不斷地從兩個不同的方面、端點(如陰陽、強弱、大小)去叩問,去啟發,去思考并解決問題。他又提倡“執其兩端,用其中于民”(《中庸》),即“執兩用中”,在兩個極端之間找到動態統一平衡的契機,具體分析,靈活處理,辯證綜合。
在文質關系上,就形式華美與內容質樸而實在的關系來說,孔子主張“質勝文則野,文勝質則史。文質彬彬,然后君子。”(《雍也》)這是形式與內容之間關系的中道。在詩歌的表達上,孔子評論《關睢》是“樂而不淫,哀而不傷。”(《八佾》)快樂而不過于流蕩,悲哀而不過于痛苦,這是情感表達的中道。孔子贊美《韶》樂,提出了“盡善盡美”的美學原則,這是“中和”“中庸”之道在美學和藝術上的反映。
二、子思子與《中庸》
我們先講子思其人,再講《中庸》其書。
(一)子思其人。子思,姓孔名伋,孔子嫡孫,戰國初年人,生卒年不詳,一說生于周敬王三十七年(公元前483年),卒于威烈王二十四年,相傳他受業于曾子。
《史記·孔子世家》曰:“子思作《中庸》。”《漢書·藝文志》著錄“《子思》二十三篇”。班固注:“名伋,孔子孫,為魯繆公師。”繆即穆。東漢鄭玄肯定《中庸》為子思所作。南朝梁國沈約指出,小戴《禮記》中的“《中庸》、《表記》、《坊記》、《緇衣》,皆取《子思子》”張岱年先生晚年認為:《中庸》大部分是子思所著,個別章節是后人附益的;《中庸》“誠”的思想應先于孟子。
1993年10月荊門郭店一號楚墓出土的竹簡中有《魯穆公問子思》、《五行》、《緇衣》等篇。以上諸篇是與子思子有密切關系的資料。據郭店楚簡《魯穆公問子思》載,穆公問子思:“何如而可謂忠臣?”子思曰:“恒稱其君之惡者,可謂忠臣矣。”由此可見子思剛直不阿的人格!而這樣一些品德、言行,我們又不難從孟子身上見到。孟子從學于子思的門人。
(二)《中庸》其書。《中庸》原是《小戴禮記》中的第31篇。今本《中庸》在傳衍過程中被后世儒者附益,摻雜了一些當時人的言論(例如說“今天下車同軌,書同文,行同倫”, 又稱泰山為“華岳”等,當是秦漢時人的話),但其中主要思想觀點卻源于子思。漢代至南朝,不斷有人研究《中庸》。唐李翱以后至北宋,諸位大家都重視《中庸》。二程夫子推尊《中庸》,認為是“孔門傳授心法”,朱子亦大力表彰,作《中庸章句》,使之成為《四書》之一,風行天下,遠播東亞。
《中庸》只有三千五百余字。程頤認為,“其書始言一理,中散為萬事,末復為一理……其味無窮,皆實學也。善讀者玩索有得焉,則終身用之,有不能盡者矣”。朱子分為三十三章,大體上可分為三部分。第一部分是第一至十一章,其中第一“天命之謂性”章是全書總綱,子思述所傳孔子之意而立言,以下十章是子思引孔子的話來印證總綱。第二部分是第十二“君子之道費而隱”章至第二十章,其中第十二章是子思的話,闡發“道不可離”,以下八章又是引孔子的話加以發明。第三部分是第二十一章至末尾。其中第二十一“自誠明,謂之性”章,是子思承第二十章孔子講的天道、人道之意而立說,以下十二章乃作者反復推論天道、人道的思想。
三、《中庸》的思想要點
我們通過細讀原文來把握《中庸》的幾個要點。古書要誦讀,不能只是看。讀書出聲,抑揚頓挫,朗朗上口,讀出其韻味與真意。讀書百遍,其意自現。
(一)性、道、教的關系與“致中和”。《中庸》開宗名義指出:“天命之謂性,率性之謂道,修道之謂教。”這是全書的綱。意思是說,上天所賦予人的叫做“本性”,遵循著本性而行即是“正道”,使人能依其本性而行,讓一切事合于正道,便叫做“教化”。《中庸》以天道為性,即萬物以天道為其性。人與萬物的性是天賦的,這天性之中有自然之理,即天理。本書實際上是說,天賦予人的是善良的德性。“率性之謂道”,“率”音“帥”,是循的意思,率性是循其性,而不是任性。一切人物都是自然地循當行之法則而活動,循其性而行,便是道。一切物的存在與活動,都是道的顯現。如就人來說,人循天命之性而行,所表現出來的便是道。如面對父母,便表現孝。人因為氣質的障蔽,不能循道而行,所以須要先明道,才能行道,而使人能明道的,便是教化的作用。一般人要通過修道明善的工夫,才能使本有之性實現出來。
“喜怒哀樂之未發,謂之中;發而皆中節,謂之和。中也者,天下之大本也;和也者,天下之達道也。致中和,天地位焉,萬物育焉。”“中節”的“中”念“眾”,符合的意思,“節”即法度。情感未發之前,心寂然不動,沒有過與不及的弊病,這種狀態叫“中”。“中”是道之體,是性之德。如果情感抒發出來能合乎節度,恰到好處,無所乖戾,自然而然,這就叫做“和”。“和”是道之用,是情之德。“中”是天下事物的大本,“和”則是天下可以通行的大道,謂之“達道”。君子的省察工夫達到盡善盡美的“中和”之境界,那么,天地安于其所,運行不息,萬物各遂其性,生生不已。
(二)修身的五達道與三達德。《中庸》指出:“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;思修身,不可以不事親;思事親,不可以不知人;思知人,不可以不知天。”這是說,治國君子不可不講修身,想修身,不可不侍奉雙親,要侍奉雙親,不可不懂尊賢愛人,要懂尊賢愛人,不可不懂天理。本書托孔子之言,指出五倫為五達道,即人人共由之路,普遍之道;智慧、仁愛、勇敢為三達德,即實踐五條大路的三種方法。“天下之達道五,所以行之者三。曰:君臣也,父子也,夫婦也,昆弟也,朋友之交也,五者天下之達道也。知(智)、仁、勇三者,天下之達德也,所以行之者一也。”通過五倫關系的實踐過程來修身,也即是通過日常生活來修養自己。
君臣關系現在沒有了,但仍有上下級關系,仍需要工作倫理。我們現在可以理解為:通過家庭與工作倫理,在處理好親情、友情、同事、上下級關系中,走正路,不偏頗,這是修養的過程。“所以行之者一”的“一”是指的“誠”,即落在誠實、至誠上。在這一修身過程中,培養君子的三大美德:智、仁、勇。孔子說:“仁者不憂,智者不惑,勇者不懼。”本書又引用孔子的話說:“好學近乎知(智),力行近乎仁,知恥近乎勇。知斯三者,則知所以修身;知所以修身,則知所以治人;知所以治人,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。”喜好學習,接近智德;力行實踐,接近仁德;懂得羞恥,接近勇德。這里指的是大智大勇大仁。智不是耍小聰明,勇不是魯夫莽漢,仁不是小恩小惠。根本上是要修身,此是內圣,治國平天下是外王事功。這與《大學》的主張是一致的,由內圣貫穿到外王。為政者懂得修養自已,才懂得治國平天下。
(三)貫通“天道”與“人道”的“誠”及“誠”與“明”。關于天與人、天道與人道的關系,《中庸》是以“誠”為樞紐來討論的。“誠”是《中庸》的最高范疇。“誠”的本意是真實無妄,這是上天的本然的屬性,是天之所以為天的根本道理。“誠者,天之道也;誠之者,人之道也。誠者不勉而中,不思而得,從容中道,圣人也。誠之者,擇善而固執之者也。”天道公而無私,所以是誠。“誠之者”,是使之誠的意思。圣人不待思勉而自然地合于中道,是從天性來的。普通人則有氣質上的蔽障,不能直接順遂地盡天命之性,所以要通過后天修養的工夫,使本具的善性呈現出來。這是經由求誠而最后達到誠的境界的過程。
求誠的工夫是:“博學之,審問之,慎思之,明辨之,篤行之。”這是五種方法。廣博地學習,詳細地求教,謹慎地思考,縝密地辨析,切實地踐行,這“五之”里面就包含有科學精神。《中庸》還強調“人一能之己百之,人十能之己千之”的學習精神。
《中庸》認為,由至誠而后明善,是圣人的自然天性;而賢人則通過學習、修養的功夫,由明德而后至誠。由誠而明,由明而誠,目的是一樣的,可以互補。“自誠明謂之性,自明誠謂之教。誠則明矣,明則誠矣。唯天下至誠,為能盡其性。能盡其性,則能盡人之性。能盡人之性,則能盡物之性。能盡物之性,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。可以贊天地之化育,則可以與天地參矣。”只有天下至誠的圣人,能夠極盡天賦的本性,于是能夠興養立教,尊重他人,極盡眾人的本性,進而尊重他物,極盡萬物的本性,使萬物各安其位,各遂其性。既如此,就可以贊助天地生養萬物。這使得人可以與天地鼎足而三了。人的地位由此彰顯。這也是首章“致中和,天地位焉,萬物育焉”的意思。人體現了天道,即在道德實踐中,見到天道性體的真實具體的意義。從上我們也不然看出《中庸》的天人合徳的思想:天賦予人以善良本性,即天下貫而為人之性;人通過修養的工夫,可以上達天德之境界。由天而人,由人而天。
(四)成己與成物,極高明而道中庸。《中庸》曰:“誠者自成也;而道自道也。誠者物之終始,不誠無物。是故君子誠之為貴。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,所以成物也。成己,仁也。成物,知(智)也。性之德也,合外內之道也,故時措之宜也。”這里是講人道。意思是說:誠是自己所以能實現、完成、成就自己,而道是人所當自行之路。誠是使物成其始終的生生之道,沒有誠也就沒有萬物了。所以君子把誠當做最寶貴的東西。誠一旦在自己心中呈現,就會要求成就自己以外的一切人一切物。當人的本性呈現,即仁心呈現時,就從形軀、利欲、計較中超脫出來,要求向外通,推己及物,成就他人他物。仁與智,是人性本有的,擴充出來,成己成物,即是兼物我,合外內。人之本性圓滿實現,無所不通,舉措無有不宜。
凡俗生活中有高明的境界。《中庸》提出了“尊德性”與“道問學”的統一、平凡與偉大的統一:“故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,致廣大而盡精微,極高明而道中庸,溫故而知新,敦厚以崇禮。”既保護、珍視、養育、擴充固有的善性仁德,而又重視后天的學習、修養;既有遠大的目標,而又腳踏實地,不脫離凡俗的生活世界,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,在盡倫盡職的過程中追求真善美的合一之境,實現崇高。馮友蘭先生自題堂聯:“闡舊邦以輔新命,極高明而道中庸”。高明的境界離不開凡俗的生活,就在凡俗的生活中實現。
四、《中庸》論官德及其現代意義
管理總是人的管理。管理中有人。在一定意義上,管理主體自身的人格修養、智慧、方法與管理工作的實效密切相關。
(一)為政在人,取人以身。“哀公問政。子曰:‘文、武之政,布在方策。其人存,則其政舉;其人亡,則其政息。人道敏政,地道敏樹。夫政也者,蒲盧也。故為政在人,取人以身,修身以道,修道以仁。仁者人也,親親為大。義者宜也,尊賢為大。親親之殺,尊賢之等,禮所生也。’”這就是說,周文王與武王推行的政治,都在簡牘中記載下來了。良好的政教、政令,全在乎有沒有得力的施政的人。在現代社會,我們講“人存政舉,人亡政息”不好。今天是法治社會,要講法律、規范的普遍性,先把規矩定好,不管什么人,按制度辦事,才有好的管理。這當然是對的。
但另一方面也重要,《中庸》講“為政在人”,即政教興廢與人有關,政治、管理在于是否得人(賢臣)。有得力的、全心全意負責的人,某種理念與政治就推行得好,好像把樹種到適合這種樹木生長的土壤中一樣。制度是靠人,靠團隊來執行并落實的。以相宜的人施政,能見成效,就如同河灘上的蒲葦能快速生長一樣。國君要想處理好政務,關鍵在人才。而選取什么樣的人才呢?“取人以身”,取人之道,在于其人之修身與否。“身”指已修之身。修身是要走人人都走的大道,修道依據于天賦予人的本性仁德。仁就是愛人,博愛眾生。其中親愛自己的父母是仁中的大事,仁是把愛親之心推廣到愛民、愛百姓。義能分別事理,各得其宜,其中尊重賢人,把賢人提拔起來為社會服務是最合宜、正當的事。“親親之殺”的“殺”讀“曬”,是降等的意思。愛親有主次、程度之分,尊賢有厚薄、等級之分,這些就是從禮中產生的。官員要修身明禮,成為仁義之人。
(二)德位相稱,素位而行。儒家關于德與位的關系,有很多討論。歷史與現實上,有德者不一定有其位,有位者不一定有其德。儒家主張德、位、祿、名、壽、用的相稱,這當然是理想。《中庸》托孔子說:“故大德必得其位,必得其祿,必得其名,必得其壽。故天之生物,必因其材而篤焉。故栽者培之,傾者覆之。”有大德的人,理論上應當有尊位、厚祿、美名,甚至高壽。上天化育萬物,順其材質而予以厚施,可以栽種的就培植,要傾倒的也只好讓它倒下。管理者對各種人才、各級員工,使得人人的德、位、祿、用相匹配,使之各遂其性,各顯其能,是儒家治平天下的一條重要原則。“在下位不獲乎上,民不可得而治矣”。賢人得不到君上的信任,在下位的人得不到上級的支持,民眾就得不到賢人的管理。這是指上面不識才,對管理工作會帶來嚴重的損失。我們要創造條件舉拔德才兼備的人才,并使之制度化。
另一方面,作為官員、管理者本人呢?“君子素其位而行,不愿乎其外。素富貴,行乎富貴;素貧賤,行乎貧賤;素夷狄,行乎夷狄;素患難,行乎患難: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。在上位不陵下,在下位不援上,正己而不求于人,則無怨。上不怨天,下不尤人。故君子居易以俟命,小人行險以僥幸。”“素位”,素指現在,位指所居的地位。“素位而行”是安于現在的官位。君子安于現在所處的職位去做他本分的事,不要有非分之想,不希望做本分以外的事。處在富貴、貧賤、夷狄、患難的地位,就做在這個位置上應當做的事。守道安分,無論順境逆境,無論在何處,君子都是悠然自得的。君子在上位時不作威作福,欺凌在下位的人,身處下位時也不鉆營攀附在上位的人。《中庸》又講:“居上不驕,為下不倍。”倍即背,“不倍”即不違禮背道。只求端正自己而不乞求于人,心中泰然,自然沒有什么怨恨,不怨天尤人。所以君子“居易以俟命”,“易”指平地,“居易”指處于平易而無危險的境地,“俟命”即等待天命的到來。而小人卻要冒險,想僥幸得到非分的利益與不應得的好處。可見君子、小人有不同的心態。做官要有基本的官德、操守,君子光風霽月,超然物外。孔子說,射箭好像君子的修道一樣,箭沒有射中靶心,不怨別人,只有反求諸己,反省自己的步法與手法的功夫不夠。這就是君子求諸己而不責乎人。
關于“怨天尤人”,我們想到項羽。在烏江自刎前,項羽曾仰天長嘆:“此天亡我,非戰之罪。”他的失敗當然有主客觀的多種原因,也有他性格中剛愎自用、優柔寡斷的缺失等。關于“素位而行”及居上居下的心態,我們想到“諸葛一生唯謹慎,呂端大事不糊涂。”宋太宗想以呂端為相,人們說呂端糊涂,太宗卻認為“端小事糊涂,大事不糊涂”。什么是“小事糊涂”?在不涉及原則、大是大非的問題,只涉及個人利害得失的事情上,不斤斤計較。寇準是老資格,后來呂端位列寇準之上,呂處處尊重寇,凡事謙讓再三。在小事上糊涂,講寬容、退讓、不爭;在剛柔、寬嚴、進退、得失上保持中道,才能有利于大局,以大胸襟、大氣度,成就大事業!
(三)和而不流,去讒遠色。孔子回答子路問“強”。孔子說:您所問的是什么強呢?是南方的強?還是北方的強?還是您自己以為的強呢?用寬容柔順的道理教化人,不報復別人的蠻橫無理的欺侮,這是南方人的強,君子安于此道。用武器甲胄當臥席,直至戰死也毫無懼色,這是北方人的強,強者安于此道。“故君子和而不流,強哉矯!中立而不倚,強哉矯!國有道,不變塞焉,強哉矯!國無道,至死不變,強哉矯!”矯,音狡,強貌。君子之強是道義、義理的強。強者之強是血氣之強。君子“和而不流”,與人和平相處,但有節操與原則,不曲順流俗。守住中道而不偏倚,豈不是真正的強嗎?國家政治清明時,不改變貧困時的操守,這是真強啊?國家政治黑暗的時候,至死不變平生之志,豈不可算是矯強嗎?針對一般人“和而無節,則必至于流”,我們強調“和而不流”,不要跟風趕浪,隨波逐流。既要善于與各色人等打交道,又要心中有一桿稱,不能上當,抵住誘惑,絕不與丑類同流合污。
“君子之道,譬如行遠必自邇,譬如登高必自卑。”中庸之道很平實,“造端乎夫婦”,從夫婦之道開始。無論是修養還是做事業,我們都必須由淺入深,由近而遠,從低到高,從自身與家庭做起,從小事做起,循序漸進,不要操之過急。孔子講:“欲速則不達。”老子講:“千里之行,始于足下。”荀子講:“不積跬步,無以至千里;不積小流,無以成江海。”
“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”, 即孔子為哀公講治理國政的九條大綱:修身,尊賢,親親,敬重大臣,體恤群臣,慈愛庶民,招徠百工,懷柔遠人,安撫諸侯。其中特別講“修身則道立,尊賢則不惑”;“齊明盛服,非禮不動,所以修身也;去讒遠色,賤貨而貴德,所以勸賢也。” 能修好己身,便能確立大道;能尊重賢人,對事理就不致疑惑。齊通齋。這是講齋戒明潔,整齊衣冠,莊敬自尊,不合禮節的事不敢妄動,這樣用來修身。不聽誣陷好人的壞話,遠離女色,輕賤財貨,重視道德,這樣用來勸勉賢人。我認為對今天的官員來說,“去讒遠色,賤貨而貴德”仍然十分重要。親賢臣遠小人,色字頭上一把刀,這是大家熟知的民諺。《中庸》指出:治國雖有九條大綱,但實行的方法只有一個“誠”字,誠心誠意!有關古訓還有:“敖(傲)不可長,欲不可從(縱),志不可滿,樂不可極。”“臨財毋茍得,臨難毋茍免。”(《禮記• 曲禮上》)“儒有不寶金玉,而忠信以為寶;不祈土地,立義以為土地;不祈多積,多文以為富。”(《禮記• 儒行》)
“凡事豫則立,不豫則廢。言前定則不跲,事前定則不困,行前定則不疚,道前定則不窮。”跲音頰,絆倒,這里指說話不流暢。我們做任何事,一定要預做準備,有備無患。不做準備,就會失敗。發言沒有準備,舌頭會打結。做事前有準備,就不會困頓。行為前先有籌措,就不會出問題。做人的道理,先有定則,就不會行不通。做什么事都要未雨綢繆,防患于未然。
以上我們就《中庸》中有關管理者的修養,以及修身與管理的關系,主要是官德問題,作了介紹。實際上,這些與現實生活并不脫節。
五、“中庸”思維方法論及其當代價值
最后我們說說中庸的方法論及其意義。
(一)“和”與“中”。這兩個概念既有聯系也有區別。“和”主要指“和諧”及“多樣統一”。孔子講“和而不同”。“和”不是“同”,也不是“不同”。史墨講“和實生物,同則不繼,以他平他謂之和”,《中庸》講“和也者,天下之達道也”。“和”是強調保留差異,容納相異的人才、意見,保持一種生態關系。中國哲學關于天、地、人、物、我之間的“和諧”思想、“寬容”思想,不僅為人類自然環境的生態平衡和人文環境的生態平衡提供了睿智,而且是現代社會管理和企業管理的重要思想資源。現代管理強調人與自然、人與社會、人與人、人與物、人與內在自我的協調關系,強調一種宇宙一體、普遍和諧的整體觀念。孟子說:“親親而仁民,仁民而愛物”;張載說:“民吾同胞,物吾與也”;王陽明說:“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”。儒家觀念中的宇宙家族思想及推己及人、仁民愛物的意識,在未來世界具有越來越重大的作用,對于事業與企業單位之間及內部人際關系的處理,乃至效益的顯發有著重大的意義。
“中”是天下最重大的根本,“和”是天下通行的道路。將“中和”的原理發揮到極處,天地就清寧了,萬物的生長就茂盛了。這里的“和”或“中和”,是人生實踐中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,它具有通過實踐追求以使現實與理想統一的意味。
“中”的意思是不偏不倚,“無過無不及”,即適度。在哲學上,這又是對立與統一、質變與量變、肯定與否定之間的“關節點”或“度”,越過這一界限,事物就會發生大的變化。
“和”的意思,如前所述,一方面是多樣統一、和諧的意思,另一個意思則與“中”一樣,指恰當、適度。如《論語》中有子說的“禮之用,和為貴”,《中庸》中的“發而皆中節謂之和”。這里的“和”是調節、事之中節、恰到好處。
中國哲學家強調整體的和諧和物我的相通。他們不僅把自然看做是一和諧的體系,不僅爭取社會的和諧穩定,民族、文化與宗教間的共存互尊,人際關系的和諧化與秩序化,而且追求天、地、人、物、我之關系的和諧化。儒道諸家都表達了自然與人文和合,人與天地萬物和合的追求。《中庸》說:“萬物并育而不相害,道并行而不相悖。小德川流,大德敦化。”《周易•系辭傳》說:“天下同歸而殊途,一致而百慮。”其寬容、平和、兼收并蓄、博大恢弘的品格,正是和諧或中庸辯證法的品格。
(二)“執兩用中”,其中有權。中國哲學講偏反,講對立,但只是把偏反、對立當作自然、社會與思維運動長鏈中的過渡環節。相比較而言,更喜歡“中和”、“中庸”及“兩端歸于一致”。“中和”和“中庸”不是否定矛盾、偏反、對立,而是在承認矛盾、偏反、對立的基礎上不走極端,求得一種動態的平衡,保持彈性,追求一種整體的和諧,把原則性與靈活性統一起來。在今天的管理工作中,對于統一與多樣、集中與分散、創新與守成、放與收、寬與猛、變與常等,都有“兩端歸于一致”的方法論問題。
孔子有“叩其兩端”之說,意即如果有不明事理的人來問我問題,我就從首尾兩端去盤問,從中發現矛盾,然后把問題綜合起來予以回答。所謂“執兩用中”的方法論,“執”就是把握,“兩”就是統一體中矛盾著的兩個方面、兩種力量或方向。這種方法論主張把握事物中兩方面的多重聯系,運用無過無不及的中道原則行事。孟子強調“執中”,即堅持中和、中庸的原則。孟子認為,“執中”還必須與“權變”相結合:“執中無權,猶執一也。所惡知一者,為其賊道也,舉一而廢百也”(《孟子•盡心上》)。這里,“中”指原則性,“權”指靈活性。孟子認為,主張中道如果沒有靈活性,不懂得變通的辦法,便是偏執一端。為什么大家厭惡偏執一端呢?因為它損害了天地間整體和諧和人事間仁義禮樂綜合的大道,只看到一個片面,而廢棄了其余多個方面。孟子反對楊朱極端的利己主義,又反對墨翟的極端的利他主義,保持中道。
(三)“兩端一致”,保持彈性。“中庸”只是平常的道理,于平常中見“道”。“尚中”、“執中”的管理方略,對“過”與“不及”之兩端持守動態統一,使各種力量與利益參和調濟、相互補充,在大小、剛柔、強弱、周疏、疾徐、高下、遲速、動靜、進退、隱顯之際保持彈性,具有一種節奏感,實在是一門高超的管理美學。這與現代管理學可以互動。
作為標準的“中”并不總是固定的,它不是僵死的原則。“中”不是處于與對立兩端等距離的中點上,也不總是在某一點上,而是隨具體情況、具體條件的變動而變動的。中國思維方法不承認對立、矛盾雙方之間有一條僵硬不變、截然不可逾越的界限。“時中”指隨時節制,合于中道。儒家講“趣時”,即根據時勢變化,在一定程度上打破常規,采取適宜的措施。這里的“時中”,其實也包含了“趣時更新”的一部分內容。中庸也是道德最高的標準,在道德領域中含有中正、公正、平正、中和的涵義。因為中是正道,所以不偏。
“庸”又是“常”的意思。古人說,用中為常行之道,中和為常行之德。“中庸”具有普遍的方法論的意義。這種方法論亦取之于自然。大自然的陰陽是相輔相成、動態平衡的,不偏向一個極端。中庸的方法吸納了天地自然對立調和、互動互補的原則,并以之調和人類自身與天地、與萬物的關系,達到中和的境地,使天地萬物與人正常地發展。中庸之道又是人間之道,可以調節倫常關系、社群關系。
中庸思維方法論強調矛盾對立的中和,使兩端都可以同時存在,都可以保持各自的特性,促進兩端彼此互動、兼濟、反應、轉化。世界上的矛盾不一定都發展到一方消滅另一方的地步。在多數情況下,矛盾的統一取中和的狀況,既有矛盾、偏反、對立、斗爭,同時彼此滲透,共存共榮。這種方法論重視對立面的同一性,強調依存和聯結,以及兩極或多極對立間的中介關系及其作用。
經濟學家向松祚在《經濟學里的“中庸”----全球金融反思系列(一)》中指出:“經濟學數百年的發展,一言以蔽之,只不過是《中庸》偉大哲理的小小腳注。經濟增速太高不行,太低亦不行;收入分配太平均不行,太不平均亦不行;通貨膨脹不行,退貨收縮亦不行;完全市場化不行,完全政府化亦不行;稅率太低不行,稅率太高亦不行;利率太高不行,利率太低亦不行;完全封閉經濟自然不行,完全開放經濟亦不行;金融不發達不行,金融過度發達亦不行……舉凡經濟學所有命題,皆必須符合《中庸》首創的“致中和”原理。”
中庸之道就在我們的生活中。例如,官員對身邊的工作人員也要學會保持中道,即孔子所謂“近之則不遜,遠之則怨”,太親近或太疏遠都不好。就我們的身體與心理的健康來說,我們也要在有為與無為、動與靜、虛與實之間保持彈性。
在思想方法上,孔子尊重客觀事實,反對主觀偏執。“子絕四:毋意、毋必、毋固、毋我。”(《論語•子罕》)這是為了防止私意揣測、絕對肯定、拘泥錯謬、自以為是。在管理工作與公司文化中,在處理人與人、事與事的關系中,在人與自然、人與社會、人與人、人自身內在的身心關系中,在家庭內部與外部,在處理國家之間、民族之間、宗教之間、文化之間等復雜事務中,我們如學會了中庸的方法論與境界論,就有了大智慧,就可以坦然對待。
希臘哲學、印度佛教中也有中庸或中道的觀念。亞里士多德說:“德性是兩種惡即過度與不及的中間。”據余紀元先生研究,亞里士多德與孔子一樣,肯定中庸是德性,是美德,是品質中的“內在中庸”,也包含感情與行動中的“外在中庸”,同時強調人要實踐德性中庸,正確處理情感與行為(余紀元:《德性之鏡》,第79—90頁)。在佛祖釋迦的原始佛教中,就有“不著一邊”之論,主張在兩端中抉擇,得到中道。大乘佛教龍樹菩薩著《中論》,提出“中觀”,形成“中觀學派”。龍樹從真俗二諦出發,讓人們不執著于實有、虛無兩邊,講緣起性空,這與儒家的中庸有很大的區別。
本文轉載自微信公眾號:上海儒學